霭霭雾海竹林中,只听得余思思娓娓道来的声音。

    我第一次遇上他,才十六岁,正是爱做梦的年纪。

    我是青城剑剑宗唯一的掌上明珠,从小娇生惯养,没有受过一点点委屈。父亲夸我是百年不遇的练剑奇才,夸我聪明,我喜欢剑,剑法学得又快又好,很快师兄师姐都打不过我了。我当时年轻气盛,就偷偷溜出去找江湖人士练手,不多久便少年成名,因为天生一张娃娃脸,江湖人都管我叫娃儿脸小剑仙。

    那日我约江南谭家比剑,那谭家夫妻俩狡猾得很,他们将地点约在湖上,还夫妻俩一块上,欺我不熟水性。我一不留神,被他们的剑气扫进了湖里,我在湖里狗刨扑腾了好久,心里正着急得不行,突然听见有人笑道:“哟,哪里来的落水女娃娃?”

    那是我第一次见他,翩翩白衣少年郎,端坐在小船里,一双乌黑黑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笑意。他长得那么好看,连笑声都那么好听,脸上的神情生动又有趣,简直就像画里走出来的少年。

    他将小船划得近了,伸手将我拽了上来,又善解人意地将披风解下来给我披着。我打了个大喷嚏,深觉自己狼狈,忍不住红了眼睛,吸着鼻子哭了。

    他笑着问:“怎么了,比剑输了难过了?”又道:“不要紧,我一会儿帮你赢回来,把那对贼夫妻绑了,用竹竿串了,把他们泡在水里三天三夜给你解气。”

    我被逗笑了,问:“你是谁啊,你有本事打得过谭家剑?”

    他拍着胸脯道:“我可是江王府的人,我的剑法可好了。”

    我一怔,神剑江王府的剑客,江湖上人人敬仰,当然是最厉害的。

    谭家夫妻见我上了船,也踏着水上漂跃到了船头,举着剑追上来了。

    刚刚吹牛的白衣少年郎,果然义气地拔了剑出来,被谭家夫妻俩没几招就踹倒了。我顿时气急,骂他:“你怎么这么差劲啊,真是白瞎了江王府的招牌了。”

    我抢了他的剑,和谭家夫妻又打了半天,总算把他们的剑给挑了,赢了他们。

    我把剑还给他,问他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你是江王府里剑术最差的弟子吧?”

    他摸着后脑勺,有些不好意思的说:“我叫梅飞鸿。”

    几年以后,等我费尽心思,千般哀求家中长辈,终于嫁进江王府梅家的时候,我才知道他骗了我,他那日只是为了一时面子,盗用了自己好兄弟的名字,却阴差阳错误了我一生。可怜我一直以为自己要嫁的人是他,江渡云!

    真是命运捉弄,我嫁了飞鸿,他娶了飞雪,各自有了子女,就这么错过了。

    然而我并没有太伤心,嫁到梅家,我能见他的机会太多了。我不求与他相守,只求能日日见到他就已经很好。他于我,渐渐变成了一个不能触碰的梦,我知道此生已经与他无缘,既是如此,能日日入梦一解相思也好。

    他是江老王爷唯一的儿子,众望所归,将来是一定要继承江老王爷衣钵,做世界上最好的剑术高手的。可是我知道,他心中并不愿意练剑,他喜欢的是抚琴作画,过逍遥闲散的日子。江老王爷逼着他学,他便越发不开心。

    他被江老王爷锁进了无涯洞,闭关修习七绝剑,还派了飞鸿和我一起监督他。

    有一天夜里,他溜出无涯洞后门,骗了飞鸿喝酒,灌醉了他便要逃跑,正巧被我发现,他便央求我帮他逃走。

    他这是第一次求我帮忙,我心中一万个愿意,只是他若不在无崖洞里练剑,迟早会被老王爷知晓,他便道:“我告诉你如何进出无涯洞,你抽时间便偷偷溜进去,穿着我的衣服冒充我,去练七绝剑。放心,不会有人发现的。”

    我大为吃惊,无涯洞和七绝剑都是江王府最顶级的机密,他为何如此信任我?

    他说:“思思,你为人我绝对信得过,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害我。”

    我心里又惊又喜,他既然如此相信我,我便是赴汤蹈火也要帮他。

    他走了,我留在了无涯洞帮他练七绝剑,想方设法帮他骗过飞鸿的监管。快练成的那个晚上,他突然回来了,还带回了一个女人,是一个很美的女子。她受了重伤,衣服也破了,露出了肩头那个淡金色的残月印记。原来这个女人是残月岛的圣女。相传残月岛拜月为尊,岛内虚妄谷的内湖里困着一位嗜血月魔,每过二十年,残月岛要开启血祭祀坛,向月魔献上人血祈求平安,而这血只能来自于身上带着残月胎记的女子。渡云不知着了什么魔,居然爱上了这个女子,他带着她逃过了残月岛的追捕,逃回了江王府的无涯洞。

    我心中如万箭穿心,我日日夜夜思念他,帮他瞒着江王府上上下下,他竟然在外面结识了别的女子,还甘愿为她挡风遮雨,历尽千难万险!

    我心里如同有魔鬼出笼,我不甘心,我嫉妒得发狂,于是偷偷去江湖上传了信息,说那圣女藏在江王府。残月岛果然来要人,渡云跪在老王爷的屋外三天三夜,誓要保那女子性命,还放话道,如果那女子死了,他也绝不独活。

    老王爷舐犊情深,扛不住自己唯一儿子的苦苦哀求,于是咬了牙,将他们藏在了凌云峰,自己带着江王府的人挡住了残月岛的人。

    可是那圣女对残月岛而言,实在太重要了,连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残月岛主,都亲自杀来江王府要人。江王府和残月岛打了几天几夜,江王府死伤无数,连飞鸿,飞鸿都护主身亡了。我心如刀割,觉得自己是江王府的千古罪人,我想着要弥补自己的错,只要残月岛找到了圣女,这一切噩梦便彻底结束了。我便又去给残月岛传了话,告诉他们圣女藏在凌云峰,求那岛主放过江王府。

    那岛主是守信用之人,他只要那圣女,说是如果寻回圣女,便和江王府休战。谁知渡云宁死也要和那女人在一起,他抱着那圣女一起跳了崖,老王爷赶过去的时候,正看见他们落下悬崖,从此一病不起,不久便驾鹤西归了。

    是我,害惨了江王府,害惨了梅家;更是我,害死了渡云,是我害得他丢了性命。我万念俱灰,便想着来这里求求隐泉先生,能不能让渡云活过来,让我再见见他。隐泉先生做到了,渡云真的活过来了。他还说他不怨我,既是上天再赐来生,便让我们重新换个活法,他愿意与我相伴在竹林,再不分离。

    余思思微笑道:“你们看,他在那里,我没有骗你们。”

    她抬起手指,指着竹林深处。那厢果然隐隐传出来泉水般清澈的琴音,慢慢的琴音削弱了下去,竹林里又飘起一阵雾,雾中隐着一个白色身影,一身白衣胜雪,长发如墨,远远望去,如同林中谪仙,端的是丰神俊逸,倜傥出尘。

    那人一手拎着一盏灯笼,在惨白的月光中拢起一点晕黄温暖,只是面朝这边唤着:“思思,过来。我想你了。”声音如此温柔魅惑,盛满了绵绵情意。

    余思思笑容更甜,缓缓起身,便要朝他走去。

    梅语冰拉住了她的袖口,绝望道:“娘,这是幻术,这是假的,你不要去。”

    余思思抚着她的发丝,歉疚之极,轻声说道:“对不住,好孩子,别怪娘太自私太懦弱,可是我只是想要好好活着。你快回江王府吧,要不然梅家和你祖父可要担心坏了。”

    看梅语冰哭得心酸又可怜,阿星在一旁忍不住道:“余前辈,你不需要留在这梦境里,也能好好活着。”又道:“以你的修为,破这梦境幻术并不太难,除非你自己心甘情愿,想要留在这虚假的梦里骗人骗己,蹉跎浪费余生。”

    余思思看向她,若有所思,半晌才幽幽道:“姑娘,虽然你长得如此像她,但我知道你绝不可能是她,你和她不一样,你和我也不一样。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般无梦无欲,清醒地,无所畏惧地活着。”

    余思思又道:“你既然能使七绝剑,想必和淙焕关系匪浅。”她仰天长叹了一声:“这大概是天意,父子俩都逃不过这同一张脸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救了冰儿,如果可以,带冰儿一起回江王府吧。”

    阿星苦笑了一声道:“前辈,我如今已经和江王府没有关系了。此次我是和京城的梁小王爷一起来的,我答应过小王爷,要让他见见隐泉先生,得偿所愿。如果见着他,还请前辈高抬贵手,放小王爷进这林子。”

    余思思笑道:“你多虑了,既是梁小王爷,我怎么敢拦他。他可是隐泉先生的贵宾,先生正盼着他来呢,先生交代过,如果是梁小王爷进这雾海竹林,便可畅通无阻。其实你们刚进林子的时候,小王爷也闯了进来,我想此时他已经在隐泉先生那里呆了好一会儿了。”

    阿星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对梅语冰道:“师姐,你快些回家吧,记得给梅老爷子先传个平安讯。恕不奉陪了,我得赶紧找梁小王爷去。”

    却听梅语冰忽然叫住了她,犹豫半天才道:“你,你能不去找梁修吗?”又慌忙解释道:“这京城里的人都心思复杂,善于算计,心肠坏的居多;我是怕你一直傻乎乎的,没什么心眼,以后吃大亏。”

    阿星笑了笑:“我能吃什么亏?一无所有,唯命一条而已。”

    梅语冰望着她忍不住叹气道:“你怎么就一无所有了?我那表弟还一直痴痴念念地等着你回头呢。你若肯伸手向他要,整个神剑江王府可都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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