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月岛,虚妄谷。

    这残月岛地处南疆,却四季如春,温暖宜人。岛上有连绵起伏的山丘,星罗密布的湖泊,郁郁葱葱的森林;天海蓝蓝一色之间,静静立着一座座纯白神圣的宫殿,此处无车马喧嚣,无人世喧哗,只有恬静与安宁。

    身在虚妄谷,四面全是万仞险峻山峰,环抱在中央的便是幻水湖。

    这幻水湖名副其实,当真是如梦似幻一般。蓝天白云之下,湛蓝湖面如平镜一般,清晰照见那湖底五光十色,异彩纷呈,如同嵌着一幅敞开的,变幻着的巨大画轴,有绚丽珊瑚,亦有琼楼玉宇;有悠长海草,亦有小桥流水;有鱼儿游摆,亦有飞禽走兽穿行其间;人间水域交错时空,令人惘然与惊奇。

    幻水湖的中央搭着一座高耸的巨大白色祭台,每日都有一队年轻侍女们,身着白色麻衣,头戴鲜花环,肃穆虔诚地焚香打扫。

    阿星赤足踩在沙滩上,沿着幻水湖滨缓缓而行,迎面碰上那队侍女自祭台归来,正对着自己毕恭毕敬地对自己行礼。

    阿星对为首的侍女招了招手,道:”泠月,你过来,陪我走走。“

    那侍女笑着做了一个遵命的手势,立刻乖巧地跟了过来。

    阿星问道:”那座祭台,就是将来你们要杀了我,献祭满月神的血祭坛么?“

    泠月闻言一愣,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开始流露出同情的神色。她是哑女,只能连连摇手,又点点头,嘴里发出乌拉乌拉的声音。

    阿星笑道:”我就是随口一问,看把你着急的。“

    泠月赶忙上前一步,又着急地对着她打了一堆手语,是在安慰她别难过,生死有命。阿星心里叹息,这姑娘心善,为何好心没有好报。她知道泠月是官宦世家之女,因朝堂权变遭灭门之灾。年幼的泠月随父母一同服下皇帝赐的毒酒,她命大没死透,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,可惜嗓子却被毒哑了,再也不能说话。后来得机会随着岛主来了残月岛,已经在岛上呆了好几年了。

    两人又走了一阵,均有些乏力,便找了颗大树,坐下来休憩。

    面前的幻水湖极为安静,微风吹来,却拂掠不起一丝波浪;耳边唯剩下微风无奈的,轻柔的叹息。阿星一直静静地望着湖水深处,任凭泠月在身后帮她细细地梳理自己的长发。

    阿星问:”泠月,你可需要我帮你解如梦之毒?解了它,你就自由了。“

    残月岛收留各式各样的人,不只有残疾之人,也有身子健全之人。只是要入残月岛,除去名列天残谱的人士,其余人都要服下如梦。

    阿星也是来了岛上才知道,如梦原来在这残月岛上根本不是毒药,许是岛上的水土,粮食,甚至空气与外界不同,能天然压制如梦的毒性,而只发挥它的功效——在入睡的时候为人们带来美梦。可是一旦出了岛,便会毒发,散尽全身功力而亡。

    可是泠月只是摇了摇头。她打着手语告诉阿星,她不要解毒,她还想着梦里天天见到自己的父母,见到自己的兄弟姐妹,尤其是慈祥的外祖母,每日梦里都给她做她最爱吃的桂花糕。

    阿星苦笑了一声,她想起了雾海竹林里的余思思。原来自己又自作多情了,这些能靠梦活着的人,不管是白日梦还是夜间梦,这些人才不需要自己的同情和帮忙;反而在他们心中,像自己这样的人生,眼前有痛苦,未来无前途,厄运纠缠一生,却无处可避,无处可逃,才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吧。

    阿星叹道:“为何岛主不给我一颗如梦呢?也许我也需要呢。”

    泠月笑了,打着哑语:“你是圣女,你生来就在天残谱上,你不能要的。”

    阿星点头道:“不错,天残谱除了收身残之人,还收我这样身躯健全,但是天生命残的人。总共活不过二十几,这条命不是自己的,而是用来祭祀的。”

    泠月闻言后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头上。

    阿星心道,人生七苦,生老病死、爱别离、怨憎会、求不得,我这短短的一生大概已经尝得七七八八,如果死期将至,也未尝不是种解脱。

    过了半晌,阿星轻轻道,声音仿如叹息:“泠月,我呢,其实也有一颗如梦。只是我将它藏在心里,谁也不知道,谁也看不见,有时候竟连我自己也忘记了。”

    她想起自己曾于无数个深夜里,努力在心中一遍遍地去回忆他的样子,回忆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语。可是等好不容易睡着了,又突然惊醒,梦中的他为何却只剩一个模糊的面容,一个隐约的身影,好似一幅失落在水里的水墨图,画上曾经清晰可见,刻骨铭心的印迹,只会慢慢溶消在水里,渐渐化为一团浑晕,看不清辨不明,令人既无计可施,也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她的心又惊惶又痛楚,对着那瑰丽梦幻般的幻水湖,终于还是潸然泪下。

    时间仿佛过了很久,心绪渐宁,而耳边也传来沉厚悠扬的钟声。

    这钟声代表着天残谱上那些人今日的练功已经结束了。残月岛岛主对位列天残谱的人训练极为严格,数十年如一日苦练从来不断,是以谱上每个人都有绝技之长,足以威震江湖。

    突然又听得有个孩子在一旁问:“姐姐,你今日怎么不吹叶笛了?”

    阿星抬起头一看,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娃,粉白面团似的脸蛋,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望着自己。

    阿星问道:“你听过我吹叶笛?”

    那男孩点头道:“我每日练完功就赶来这听你吹叶笛,许是你吹得太入神,从来没留意过我。”

    阿星心道,这孩子每日练功,估计是天残谱上的人,内力显然被岛主调理过,想来已经十分了得,自然不容易发现他。

    那孩子又道:“姐姐,你笛子吹得真好,不止是我,连这幻水湖听了你的笛声也满心欢喜,你看它的湖底颜色变了又变,有时候湖底会有一群小马儿赛跑,有时候会有许多小花雀在跳舞,真是有趣极了。”

    阿星情不自禁笑了笑,这孩子嘴真甜。

    那孩子从怀里摸出一把竹笛,道:“姐姐,你以后也可以用这个。”一边骄傲又道:“这是我做的。”

    阿星接过那竹笛仔细一看,做工竟十分精巧,不由心中惊叹,这孩子才五六岁,竟然能做出这么好的木工作品。

    听那男孩道:“以后姐姐还想要什么玩意儿,告诉我一声,我都能做出来。”

    阿星忍不住赞赏道:“你小小年纪,居然这么厉害,姐姐我真是自愧不如。”

    那男孩却忽而埋下了头,低声道:“要是我亲阿姐,能像你一样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阿星看他十分难过的样子,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。

    男孩道:“我阿姐说,做这些玩意儿都是不成体统的,以后如果我要做皇帝,便要像她一样多学治国之术,多读圣贤书,还要跟着岛主勤学苦练,才能有朝一日登高殿坐龙椅,做九五至尊。”

    阿星心中一沉,想了想道:“你带我去见见你阿姐,我保证能说服她,让你从今往后能开开心心做这些小玩意儿。”

    只见那男孩欣喜不已,连连点头。泠月却在一旁拉住自己的衣袖,神色不安的样子。阿星忙道:“泠月,我去找人说说话而已,很快就回虚妄谷。”

    男孩带着阿星推门进去的时候,梁芸正在看书。

    她依旧是一身紫衣,小小的个子,端坐案前手握竹卷,腰背挺直,目肃容正,是受过良好家教的女子,既有娴静如兰的韵味,又有劲如松柏的气质。她闻声抬起头看阿星,眼里忽现精光,却一瞬即逝。她又看了一眼梁祁,他立即害怕得缩着脖子,大气不敢出地退出了房间,还贴心地帮她们关上了房门。

    梁芸依旧端坐着,小小的一张脸上全是傲然:“你来我这做什么?”

    阿星问道:“梁修在哪里,他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梁芸淡淡道:“圣女你自身难保,还有闲情关心他呢。”

    阿星冷笑了一声,缩在衣袖中的右手运力而发,那支竹笛似一只竹箭一般瞬间击中梁芸肩上的穴道,她手中的竹简砰地一声落在了桌上。

    阿星上前几步,又接了那支竹笛,道:“你要是再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,这只笛子可就要插在你脖子上了。”

    梁芸面色不改色道:“你想知道,我便告诉你。梁修过得当然不好,每天都想着逃出去,死活不愿意被岛主收入天残谱。”

    她冷哼了一声道:“这当然可以理解,如果能在外人面前掩饰过关,谁愿意对世人承认自己的残缺?如果能有机会做万岁天子,谁又愿意听命于人?”

    她黯然道:“梁修不像我们姐弟俩,家破人亡,走投无路,只能认命。”

    阿星问:“你有没有办法,让我见见他?”

    梁芸道:“我的确有办法,但你需回答我一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问题?”

    梁芸缓缓道:“你告诉我,成年男女的情和爱到底是什么样的?”她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睛突然涌上悲伤之色,连带着那颗红色的小泪痣都显得有些落寞不安。

    她道:“其实我岁数比你还大,可是我恐怕这辈子自己都没办法亲身体会了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谁愿意真心爱我呢,一个永远长不大的怪物,一个家破人亡的罪臣之女。”她的身形,脸庞皆是十一二岁幼女的模样,声音亦难掩稚嫩,唯有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,饱含只有成年人才有的复杂深邃,耐人追寻的情思。

    阿星叹了口气,低着头琢磨了片刻,才道:“你方才问的,并不是什么好东西,又酸又涩,像一坛坏掉的黄米酒,若是没有尝过,也没什么好遗憾的。”

    梁芸声音放轻了:“你骗人,梁修明明说甜得很,就像你偷偷埋在地里的那罐梅花蜜。”阿星吃了一惊,抬起眼睛看梁芸,却见她突然对自己笑了笑,那双清澈发亮,像钻石般的黑色瞳仁仿佛有魔力似的,将人的心神牢牢吸住。

    梁芸的声音忽高忽低,漂浮了起来,像一条狡猾的小蛇一般,从人耳朵眼里往心里钻。她道:“阿星姑娘,你告诉我,尝那罐梅花蜜的时候,是什么感觉?你那时心底里想起的人是谁?”

    “想起的人是谁?不错,我的确很想他。”阿星喃喃说着,心里恍恍惚惚的,突然感觉天旋地转起来,她再也支撑不住,身子开始往后倒,却有人在身后一下接住了她,那双手温暖而有力,那记忆深处的,独有的,柔和又坚定的气息一下扑面而来,瞬间穿透她的身体发肤,沉沦到了她的心底深处。

    “是你吗,淙焕哥哥,你来了。”她闭上眼睛,害怕得全身都在发抖。

    她哽咽道:“怎么办,我好像快忘记你的样子了。”

    只听那熟悉的声音,温柔地,缓缓地在她耳边说道:“星儿,不会的,你只是太害怕忘记我了。”

    梁修痴痴地望着床上早已陷入迷睡中的阿星,颤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着她的眉眼,唇瓣和脸颊,流连不已。

    梁芸轻蔑道:“你可别浪费时间儿女情长了,咱们可还有不少活要干。”又道:“这个女人可不简单,我也不知自己的幻术和你的迷魂药到底能拖多少时日。”

    梁修哼了一声道:“原来堂姐你比我还着急,巴不得我离开残月岛。”

    梁芸道:“你不必谢我,我可不想你呆在这,学会了岛主的本事,再来杀我和弟弟。你早日滚回京城去做你的千秋皇帝梦,对咱们谁都好。”

    梁修迟疑道:“你真的有把握,这样做我就能带阿星离开残月岛,从此你们岛主不再纠缠我?”

    梁芸道:“我们岛主一向一言九鼎,最讲信用,既然你已经骗他发誓,只要你和阿星生得出孩子,他就放你们走,他定会信守诺言。”

    “况且,”梁芸又道,“我听闻岛主最不喜欢拆人姻缘,哪怕是死人。当年他在凌云峰下捡了江渡云和前任圣女的尸首,居然不顾江王府的反对,将两具尸首一起祭了满月神。他既然早知你俩有情有义,必然会暂时放这女人和你离开。二十年一次的血祭坛还有好几年呢。”

    梁芸望着阿星熟睡的容颜,又冷冷道:“前一阵我读了一本小册子,里头竟记载着一则传宗接代的秘术,用了这法子,你就算没办法碰她,她还是能怀上你的孩子的。她这一长觉睡醒,如果怀上孩子,只道是自己已经是你的人,必然对你死心塌地。你可以一举两得,是桩好买卖。”

    梁修静了片刻,终于下定决心:“不错,这也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。”

    梁芸面带讽刺地笑了,一边不屑地叫他的封号道:“静王殿下,你恐怕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呢,这丫头昏迷前叫的可是淙焕哥哥,是江家那位小王爷,并不是你。”

    梁修脸上一阵发白,暗自捏握紧了拳头,手指都有些生疼起来,只是冷冷地问:“你要多久能让她怀上我的孩子?”

    梁芸道:“岛主已出岛云游,一个月后才回来,咱们便困她一个月,每日都试试吧。我的迷幻术最近有些长进,她这些时日又正当意志薄弱,咱们也许有办法让她这个美梦再做长一些。”

    梁修低下头看阿星,她安安静静地正睡得香甜,脸上一片柔和的神色,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,仿佛的确正在做着什么美梦。

    他有些虚弱地站了起来,身子晃了一晃,只听自己轻声对睡梦中的她说道:“你千万莫怪我,你帮我这次,如若他日我登上九五之巅,你和这孩子便是最大功臣,你想要什么我都双手奉上,绝不会有半点迟疑。若此番我们能脱困,我此生唯对你一人好,我会让你永远过着开心日子,绝不让你伤心难过,若违此誓,我梁修不得好死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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