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。

    初冬的第一场雪下了一尺余厚,一时天地间银装素裹,满目银白。午后小楼里却温暖如春。江淙焕自幼畏冷,前两天又不慎感染风寒,屋内暖炉烧得正旺,他脸色却依旧苍白,乏力地靠在椅子上,身上还披着件裘毛羽袍。

    对面白真汇报的事项,他听得有点心不在焉。

    白真道:“小王爷,昨日属下正在王府办理公务,恰逢京城梁小王爷来访,听梁小王爷说起,这掳走太子余孽和传国玉玺的,怕是残月岛的人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终于抬了抬眼,问道:“梁修都知道了,怎么未曾听我们的人提起?”

    白真道:“此人武功高深莫测,行踪不定,咱们派出的剑客高手不是命折在他手里,就是根本连他的影子都追不上,只有阿星她能从此人手里活着回来”突然顿住不说了。

    江淙焕只是低头看着折子,缓缓道:“你说下去。”

    白真思索片刻才道:“小王爷,坊间都在传,这太子叛乱的真正原因是自己的一双儿女。这前太子妃嫔无数,却只得这一双儿女,没想到都得了怪症,长女长到十二岁,小儿子长到六岁,便再不能发身长大,过了几年,还是先前幼时的模样。圣上见此,方才决定废了这太子,改立宁王。太子心中不服,才起兵造反。属下推想,这掳走太子一双儿女的人,恐怕确是残月岛的人。相传残月岛主每隔数年,便出岛四处探访,找来天生残缺之人,收为教徒,传授本领,修立天残谱。如今这太子的一双残障子女,看起来是被这残月岛主救走了。”

    白真道:“相传残月岛岛主诡谲多端,武功奇特,用毒致幻无所不能,能追上其踪迹与其周旋的,江湖上没几个人。我们都知道阿星的来历,与残月岛渊源颇深。她的母亲名列天残谱,父亲也曾入残月岛数年。阿星这次从南疆回来后,属下旁敲侧击问了多次,这丫头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。小王爷,她的身份背景太复杂了,留在江王府,着实让人有些担心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道:“我江王府一向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。白叔叔你多虑了。”

    白真又道:“当年属下也曾经历那场残月岛血战,江王府损伤惨重,至今思来令人不安,咱们也理应汲取教训,多多防范才是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终于又抬起眼望着白真,戏谑道:“怎么,白叔叔莫是被当年那场血战吓怕了吗?”又正色道:“这些年来,咱们励精图治,从不曾松懈。门下高手如云,而白叔叔贵为本王府第一高手,近年来剑法亦精进不少,怎么还如此畏惧这残月岛?”

    白真立刻垂首行礼,羞惭道:“小王爷说的是!”又上前一步说道:“咱们也得尽快做准备才是。还望小王爷在新一代弟子里尽快甄选出类拔萃者,开启无涯洞,让弟子们早日参悟修习剑法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颔首道:“新的队伍总归是要开始栽培了。”望着白真说道:“你这就去安排,这次年底剑试无论身份地位,所有第三代弟子皆可参试,拔得头筹者即可授命为这一代弟子首领,可入无涯洞修习剑谱一年。”

    白真面露喜色,恭敬答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亦笑道:“白叔叔心中这胜出者名单里,可有令公子白逸川?”

    白真道:“属下不敢臆测。逸川能否有幸入无涯洞修习,得看明日剑试结果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又问:“这阿星在你门下数年,剑术练得如何?”

    白真道:“阿星这孩子力气是真大,与其他弟子相比,资质却差了一些,剑法尚未精熟。还得属下费些心思,多教教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端起白玉茶杯,轻嗅茶香,摆了摆手。白真恭敬行礼退下。

    江淙焕弯起修长的手指,轻叩桌面三下,道:“你出来罢!”

    一名青衣女子从侧室走出,脸似明月,眼如灿星,乌发红唇,俏丽可人,正是阿星。

    江淙焕笑道:“你看看,早就说你的白师父有私心不愿意好好教你,你还不信,他可光顾着护着自己儿子了。我倒是奇了,以他的功力,这两年来,怎会看不出你的剑法可比他那宝贝儿子强多了。”

    阿星心下黯然,脸上却凉凉道:“这剑试第一名有甚意思,大师哥想要的话,我愿意让于他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顿时笑中含了一丝愠怒:“你这纯属大眼漏神,识人不清。白逸川这小子到底有什么好,值得你这么多年偏心和忍让吗?”

    阿星低垂了眼,咬着牙顶嘴道:“他就是好。大师哥一向对我极好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被她气得倒抽了一口凉气,连咳了几声,方才黯然说道:“你可真是不撞南墙心不死。”叹了口气:“你若不肯参加明日的剑试也罢。我这些年暗地里教你的剑法,可比无涯洞里摆着的剑谱厉害多了。”

    看阿星只是低头不语,江淙焕觉得自己又来气了:“我问你,你为什么不告诉我,你出去历练碰上过残月岛的人?”

    阿星委屈地嘟囔道:“我若是说了,你还会让我出王府游历吗?我天天呆在这王府里,天天被你逼着练这些剑谱,我都要疯了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已经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了,忍不住一掌拍在书案上。

    阿星却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了:“小王爷,是星儿的错。星儿永远不会忘记,我们父女走投无路时,是小王爷收留了我们,给我们父女安生立命之所,赏我们一口饭吃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看她这么扑通一跪,又听了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,更被她激得怒上加怒,简直怒火攻心,对着她就是一顿噼里啪啦的抱怨:“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逼着你练剑?你知不知道我多怕你碰上残月岛的人?你知不知道我做梦都怕他们把你捉了去,放光你的血,把你扔在湖里喂鱼?我又不能天天看着你护着你,你自己不练强怎么活命?”

    “你,你,你一直说你在王府里要交新朋友,不想让大伙知道你走后门,我便只好成天在众人面前装作不认识你,每次见你还真得偷偷摸摸走后门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你想出王府见见江湖世面,我便让你去了足足一年。你倒是在外面仗剑江湖玩痛快了,可你有没有,哪怕有没有那么一天曾摸着你的良心想起过我呢?我,我,我为了你做了这么多我不愿意的事情,你还说这些话来气我,你还有心肝吗?”

    真是早晚有一天会被她气死!这两年来,她别的本事没见长,倒是越来越懂怎么激怒自己了。江淙焕按着隐隐发痛的前额,心中依旧怒意难消。

    却看她只是静静地跪着,低伏着双肩,一头乌发如云,上面一个头饰也无。他记得当年在带她回家的路上,他赠她一支梅花簪,那是他母亲的遗物。他那么慎重地为她插在发髻上,告诉她,这是她用那半杯血为他解毒的诊费。她兴高采烈地戴了几天,就默默地摘下,再也没戴过。在那个小山镇里,她天天亲热地唤他淙焕哥哥,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,无论人前人后,她只是称他为小王爷。

    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?她此刻就在他身边,却遥远得像颗无法触碰的星星。

    脾气发完了,又静默了片刻,江淙焕才冷着一张脸,站了起来,缓缓行至窗前,半晌终于又说道:“你知错就好。”

    阿星看江淙焕已经有些乏了,便答了声“是。”退到门口,见江淙焕依旧长身玉立于窗前,身形未动半分,望向窗外出神。犹疑之际,忽然听他又道:“你晚上再来无涯洞的后门口,我让小猴儿陪你一起练剑。”

    阿星悄悄从后门出得江淙焕的小楼,四顾一望,院中的青松翠柏早已覆盖上白茫茫的冬雪。刚出院落,便有一股清甜寒香拂鼻而来。抬眼一看,眼帘中赫然出现了一片红云般的梅林,映着那洁白的雪色,分外美丽脱俗。

    阿星顺着那片梅树林一路踏雪而行,忽然听得树上有扑簌落雪的声音。笑着抬眼一看,果然看见小猴儿从树上窜下,落在她的前面。

    阿星笑道:“小猴儿,看我给你带什么了?”从袖兜中掏出一张包着物事的方帕,打开了原来是几枚梅花酥,阿星压低了声音道:“从小王爷书房里偷偷拿的。”。

    小猴儿兴高采烈地拿了开始啃。

    忽然听得又有人笑道:“你这没良心的小姑娘,可是又惹他伤心难过了?”

    原来是江淙焕的外祖父梅丹青。此时正背对着一株梅花树,负手而立,捋着整齐的长须,脸上有故意愠怒的表情,但眉眼里却藏不住笑意。

    阿星笑道:“我怎么敢,又被他骂完一顿,我才伤心难过呢。”

    梅丹青道:“那还是这臭小子没良心,又不识风情,不懂怜香惜玉。活该他染上风寒,等会儿我给你报仇,给他扎针的时候多用些力气。”

    阿星连连点头道:“使得的!最好把他扎晕了睡几个时辰,我就能偷个懒不练剑了。”

    梅丹青笑道:“我这外孙简直榆木脑袋,成天逼着小姑娘练什么剑,风花雪月些多好。”说着朝阿星扔过来一只小瓶,玲珑可爱,碧玉雕成,纹理精细美仑,价值不凡。

    阿星狐疑,打开了一看,是晶莹剔透的绿色药膏,清香扑鼻而来。

    梅丹青道:“这是梁小王爷带给你的,说是治伤良药。嗳,也不知你怎么把这京城里的远房亲戚给招来的。他可多少年都没来串过门了,这会儿正在王府做客,一直巴巴地想找你呢。”看阿星转身便走,又在身后大声说:“喂,阿星你慢点,我还没说完呢。我那外孙从小就和这梁小王爷不对付,一见这药就生气,随手给扔了,还是我帮你拣回来的呢。你得处理好这瓶药膏,赶快打发走那姓梁的小王爷,别再招惹我那死脾气的外孙,别给自己再找罪受啦……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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