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天的淅沥冷雨终于停了,天边一轮弯月云遮雾绕,寒星点点,客栈里喧哗的行酒词令声终于停歇。客房窗棂上灯影摇红,远处隐约传来凄清悱恻的箫声。

    南方的冬夜又阴又冷,梁修一身厚重的锦衣华袍立在门前,竟有些不知身居何处的恍然。他双手搭在房门上,迟疑了许久,终于还是推门走入。

    下人过来行礼,低声禀道:“小王爷,阿星姑娘她淋了雨,已经烧了一天了。按小王爷吩咐给抓了药,姑娘却一直不肯吃,今日夜里,倒像是烧得更厉害了。”

    梁修挥了挥手,下人退下了。他走近了,只见她微闭着眼睛,静静地靠在床头,面庞苍白得近乎透明,没有一丝血色;眉头微蹙,长长的睫毛轻如羽毛般,一下一下地微微颤动。离开江王府,葬了醉死的父亲以后,她日夜兼程,一路南行,他一路相随,却不知道目的地到底是何方。也许是身体和精神都吃不消了,她终于病倒了。

    梁修静默良久,终于开口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你还是把药吃了。”

    她依旧闭着眼,脸上浮现出一个苍白的笑容:“太苦了,我吃不下。”

    梁修突然叹气道:“真是后悔没把江淙焕那罐梅花蜜给带来。”

    她终于睁开眼睛,不动声色,眼底深处却起了波澜。

    梁修心中五味陈杂,几分无奈,几许酸楚,几般怅然。

    心慢慢沉了下去,回忆却渐渐满溢了出来。初识时候也是在这样有月亮星星的夜晚,这样随行的旅途中,这样喧闹的客栈里,看她背着剑,高高坐在树上,就着溶溶月色滴溜溜吹着叶笛。年少不识愁,她脸上带着那样得意和满足的神气,仿佛这一片叶笛便能吹走心中所有不平。树下的河流里不时有河灯飘来,从她足下缓缓经过,路过的船家不时冲她吆喝一声;她突然抚着掌大笑起来,夜色里晶亮的双眸仿佛世间最美好的焰火,让他看得也情不自禁跟着眉开眼展,舒怀大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如今看她满面愁绪,双目发呆,精神涣散的样子,真是恍如隔世。

    梁修唤人连夜将城中所有店铺的上好蜜糖都买了来,大罐小瓶的摆满了她的卧房。她终于有些动容,不再使性子,端着药碗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喝完药,她紧闭着双眼,开始陷入沉睡,睡梦中发出一身汗。

    伸手一探她的额头,梁修心道:这烧总算是退了罢。抬眼见那红烛摇影,烛泪滴滴,已近子夜,顿时觉得那困倦之意有如潮水般,向自己席卷而来。

    正睡眼惺忪时,却突然见她从梦中惊醒,猛地坐了起来。梁修吓了一跳,可一见烛光里她泪光点点,病未愈又弱柳拂风的悲戚样子,登时觉得心口那不知所以的情潮,如潮汐般一阵起伏难平。

    她抬眼楚楚可怜地望着梁修,喃喃祈求道:“梁修,你这会儿找得到酒吗?”

    梁修又吓了一跳,道:“你是不是疯了?”他记得她从不饮酒。

    她哑着嗓子道:“我现在终于明白我阿爹的辛苦了,醒着真是太痛苦了。”

    她眉眼间的浓浓忧愁,像云雾般地层层叠叠向他卷了过来,将他淹得几乎气都顺不过来,他只能说道:“你既要饮酒,我便陪你一起喝。”

    酒入愁肠,酒不醉人人自醉。只听她缓缓开口道:“我阿爹,你是知道的,嗜酒如命,喝醉便像疯了一般。一代剑神,曾经鲜衣怒马,长剑当歌,后来命运弄人,武功尽失,双腿残疾,毅志全无,在江王府呆着不知多费劲,多少人总是等着看他笑话。我从小就想,他为什么偏偏要喝这酒来化解忧愁,他醉在自己的美梦里,却将他人拖进噩梦里,我可不能学他。”

    “我幼时也受苦遭罪不少,我常常一遍遍告诉自己,不管周遭如何,不管多少人看轻自己,我都要按时吃饭,安心睡觉;要好好吹叶笛,开心看星星看月亮;我不需要酒来帮忙,我既不能害了别人,也不能自轻了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我到今天才知,我竟然这么笨。这些年并非我够坚强,而是我还不够苦。我还不够阿爹苦,苦到绝境处,这美酒,的确如普渡自己的仙药灵丹一般。”

    她停住了,双泪流得更凶。又突然苦笑了起来,慢慢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。

    梁修心滞了片刻,闷闷的胸口仿佛压着巨石一般。早知如此,当时就留孟轻舟一命,这酒鬼的死居然威力这么大,让他昏迷不醒估计也比他死了要好。

    她只是呆呆地埋头看着手中的酒,轻轻用手拍着那酒罐,半晌才喃喃道:“这酒还真是好东西!我真是傻子,偷过他的梅花蜜,偷过他的梅花酥,怎么从来没偷过他的酒呢?”

    梁修一腔醉意顿时涌了上来,心中又是憋屈又是难受,忍不住一挥手打掉她手中的酒罐。见她低头看看地上碎了一地的酒罐,又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自己,他凑近了脸过来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给我听好了,我梁修看上的人,有谁敢看轻你,你更不必自轻自己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仿佛变成喃喃自语:“我这儿所有酒,所有蜜糖,所有甜酥,你都不必偷,你若想要,全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她又低了头下去,并不看他,只是埋头搓自己的手,半晌才回道:“这不好吧,我可以付钱买的,不行的话,帮你卖命干活抵债也行。”

    梁修被噎得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梁修才缓缓道:“我既不想要你的钱,也不想要你的命。”

    她苦笑了一声:“梁小王爷,我可没别的东西了。”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目如流光,青丝微散。脸庞被醉意染上嫣红,神情哀戚又平和,长长的睫毛如小扇子般,夜色里有种惊心动魄的美。

    他忍不住深深地,痴痴地看着她。他想自己一定是醉极了。

    等回过神来,他已经按倒了她娇柔的身子,他慢慢俯下身,将手放在她的左胸口,轻轻道:“撒谎,你这里可还有一颗心呢。”

    夜色如水,酒意朦胧。她脸上又浮现出迷离懵懂的神情来。她呆呆地看着他越贴越近的脸,突然喃喃道:“淙焕哥哥,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这话如同电击火石一般,将此刻涌上心头的□□震得粉碎,他立刻清醒了过来。

    次日,梁修宿醉一直睡到中午。醒了头疼欲裂,只见侍女们心惊胆战地跪了一地,说是阿星姑娘一大早就不见踪影,至今未归。

    梁修连发脾气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,静默了一会儿,起身到窗边支开了窗户。窗外有毛毛小雨,潮湿阴冷,寒意逼人,这南方的小城一入冬,万物便如同失去颜色一般,灰蒙蒙阴恻恻的。满目的灰色中突然看见一个女子,穿了鹅黄色衣衫,在苍凉灰暗的寒冬中如一抹早春鲜蕊般令人瞩目。女子身后背了一柄长剑,朝这厢走来。走至窗台下,女子突然抬起头望着他。

    梁修的心砰砰跳得厉害。他闭上眼睛,长长的舒出一口闷气。

    待他转过身来,阿星已经上楼进了屋,没等他开口,便解释道:“我去了趟城北铁匠铺,给自己重新买了一把剑;铁匠的老婆又死活拉住我,要我买她新做的衣裳。”

    梁修此刻已经满心满眼都是笑意:“你哪里来的钱?”

    阿星也笑了:“梁小王爷,你若是愿意雇我,我自然是有工钱的。”

    梁修见她一身新衣,一扫阴霾;身后一柄长剑,英气盎然,与昨夜的伤心颓废简直判若两人,这样的自我疗愈速度才是我认得的女剑客阿星。心底由衷地赞了一声,又大笑道:“你是明知故问,我又怎会不愿意。”

    梁修缓缓走近她,一双晶晶亮的黑眸深深看着她,一时竟然忘了言语。片刻之后,方轻轻咳了一声,又道:\"我有一心愿,你可愿意助我完成?”

    梁修笑道:“若是此心愿达成,你想要多少工钱我都付你。”

    阿星脸上也是一片笑意盈盈:“你亦是明知故问,我又怎会不愿意。”

    梁修缓缓道:“我要去一趟雾海竹林,见见隐泉先生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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