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丹青在偏厅等了许久,不停地在厅中走来走去,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,一边看那红红的蜡烛都快燃完了,终于听得有人推门进来。

    十几名侍女鱼贯而入,换上新烛灯,加了暖炉红碳,奉上新茶水,点上焚香,又低垂了头列队离开。最后进来的是梁修。梁小王爷已经换上了一身宽松丝滑的夜间绸袍,腰间系着湖蓝色的玉带;头上额带居中镶嵌着一颗宝石,衬得那张年轻的脸贵气十足,光彩照人。他此刻春光满容,喜上眉梢,不仅嘴角,连眉眼都是上扬着的。

    梅丹青是个急性子,耐着性子等了这么久还要看他排场,忍不住语带讥讽:“梁小王爷在我们江王府做客,可这京城里的派头一样也没少。”

    梁修心情显然格外好,听他如此说只是笑了笑,道:“阿星已经在我这里睡下了,我有京城里的医生大夫一路同行,治伤良药一样也不缺。她在这里好得很,你们江王府不用费心了。”

    梅丹青看他一副表面云淡风轻,实际上得意非凡的模样就来气,叉腰就骂:“梁修你个兔崽子,你才认识阿星几天,她的事什么时候轮得上你做主了?你以为你是她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喔,”梁修扬起眉,颔首道:“您说的对,我的确还算不上她的什么人。”话锋一转,又道:“但是你们江王府,以及江淙焕,对她而言,已经是从此两无瓜葛的旧人了。”

    他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那把剑扔了过来,道:“阿星说了,这把剑让我帮忙还给江淙焕。您既然来了这一趟,就拿了去给他吧。您也知道,我俩一见面就掐架。我也懒得见他。”

    梅丹青接过剑,一看正是阿星的佩剑,是当年自己教着江淙焕铸造的第一把,也是唯一一把剑。这个傻小子费了多少心思,图纸改了又改,几个晚上不眠不休赖在自己的库房里选材料,连锻造都是亲力亲为。剑做好了又不好意思,求着自己帮忙送,害得自己给阿星这小丫头暗示了老半天,她才明白这是自己那傻外孙亲手为她铸的剑。

    梅丹青幽幽叹了口气,心道:这梅花簪还了,佩剑也还了,两件定情信物都退了。阿星的心意也明白无误,显然已经决定挥慧剑斩情丝了。听闻自己那傻外孙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赶小姑娘走,还说什么永远别回来的屁话。看来这臭小子真是情路坎坷,怕是要孤独终老的命啊。

    梅丹青伸手轻轻抚着剑鞘上的星月图案,连连摇头叹息,心中又想:这也不能怪阿星绝情,被语冰这一搅和,人言可畏,人心叵测,她怎么还能在江王府呆得住。如今这情势,她不走也不行了。

    唉,这个情局确实是难解!天意弄人,有情人难成眷属!

    梁修回想着梅丹青无可奈何,吹胡子瞪眼睛负气而走的情形,忍不住笑出声。

    突然听得下人回报说:“小王爷,不好了,又有人过来要接阿星姑娘走。”

    “这次又是谁?”梁修语气十分不耐烦,这江淙焕有完没完,不亲自上门要人,却派自己的狗腿子来了一拨又一拨。

    下人道:“是一个瘸腿的疯子,拄着拐杖,一身酒气,歪嘴斜眼的。”

    梁修心下一凉,已经猜到是谁,吩咐道:“请他进来见我。”

    待孟轻舟进了偏厅,梁修看他须发皆有冰渣,衣着单薄,想着他行动不便,靠着假肢孤身一人冒着雪夜来找自己,想必一路吃了不少苦头。

    梁修行了个礼道:“让孟前辈前来寻人,是梁修思虑不周了,理应早些派人去知会前辈一声,阿星在我这里一切都好。她已经睡下了,身上的伤并无大碍。”

    孟轻舟脸面冻得僵硬,还没完全缓过来,连声音都是冻过似的:“麻烦梁小王爷把阿星叫起来,我这就带她回家。”

    梁修愕然,他与孟轻舟照过数面,每次见他都是疯疯癫癫,神智不清的模样,怎的今夜的他,眼神清明,语气坚决,看着竟与常人无异。

    梁修心中已然泛起不悦,道:“孟前辈,你可知道我是谁?”

    梁修背着手,踱着步走近了一些,才轻声道:“我这梁小王爷,和你们的江小王爷,是不一样的。未来能做大梁皇帝的,是我,而不是江淙焕。你可想清楚了,还要带阿星走吗?”

    孟轻舟冷笑了一声,道:“我不知道你们俩谁会做皇帝,我只知道,梁小王爷再有权有势,也绝非我家星儿的良配。”

    梁修闻言登时抬起头望着孟轻舟,眼中有惊愕,也有肃杀之色。他面色一冷,却并不言语。

    孟轻舟接着道:“昨日梅语冰带人夜闯我家,我虽然醉得很,脑子还没糊涂,耳朵也好使,她一来便带人去了卧房,把我抬了出去,哪里还有时间在我家翻箱倒柜,发现那封信函和梅花簪。”

    “真正有时间的,怕正是在我家闲坐了半天的梁小王爷你吧。”

    孟轻舟道:“梁小王爷好计谋,自己躲在背后看戏,却推着那梅语冰当枪使,只用了一行情诗,一只簪子,一副画像,众口铄金,就让我家阿星名誉扫地,背负骂名,无颜呆在江王府,我这个爹又没本事,从此她孤女无依,怕是只能慢慢掉进你梁小王爷的圈套。只可惜……”

    他摇头叹道:”我这个女儿生得一副犟脾气,要是发现信错了人,便是一辈子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。当年江小王爷……”他顿了顿,又道:“江小王爷虽是算计过,却从未害过她,她尚且心中犹豫不决,若是梁小王爷这样的,为了一己私利,串通了别人一起害她,将她置于如此难堪的境地,今后她知晓了,对梁小王爷唯有敬而远之了。”

    梁修一呆,苦笑了一声:“原来孟前辈已经知道了。”又喃喃道:“不错,你说的不错。阿星纯真,性子执拗,我若是想要阿星的一颗真心,怕是这些朝堂权谋,人心算计都用不得了。”他对着孟轻舟躬身一拜,歉然道:“前辈,我既然犯了此错,也无颜再面对阿星。阿星方才睡下,睡得正香熟,前辈可否在此处休息一个时辰,我再令人唤醒阿星,送你们回家,从此不再纠缠便是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十分谦和诚恳,合情合理;孟轻舟思虑着这是他的地盘,阿星又还在他手里,只能应承下来。

    梁修知他好酒,便善解人意地差侍女奉上了一壶美酒。

    这个世界上,唯有美酒,孟轻舟是绝无抵抗之力的。

    酒是真的好酒,一抿入口,酒香入脾,孟轻舟贪杯,抱着那壶酒如同抱着心肝宝贝,一口接一口,喝得完全停不下来。也不知喝了多久,只觉得脑袋一阵昏昏然,全身酥麻,眼皮也重得像铅。

    大概真是喝多了,连看厅内的烛火都是晃动的,刺眼的,朦朦胧胧中见梁修又进得厅来,缓缓走近了,望着他笑:“孟前辈,你可是醉了”

    他似往常一般,口齿不清却为自己辩解道:“没醉,我没醉。”又眯着眼睛道:“你还有多少酒,都拿来,都拿来……”

    梁修“唔”了一声,慢条斯理道:“像你这样的酒鬼,一壶美酒醉死,也算死得其所。阿星就算知道了,我想她定然也不会怪我的。”

    孟轻舟心下大骇,酒被惊醒了一大半,可全身力气像被抽干似的,动弹不了,只能勉强挤出来字来:“你,你这卑鄙小人,你竟然用毒害我……”

    梁修看着他缓缓瘫倒在地,笑道:“前辈,你说我卑鄙,我害你?我可是在帮你。听说你二十年前也是青年才俊,学富五车,剑术高超,只因一个情字,甘愿投身残月岛,服下残月岛的如梦之毒,从此变成废人一个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孟前辈,人武功废了,身体残了那都不算什么,你可是心都废了,志气都残了,看你现在疯疯癫癫靠酒活着的样子,我如果是你,为什么还要苟活于世,被人瞧不起呢?不要告诉我,你活着是为了阿星,这么多年来,你于她而言,无非是个甩不掉的重包袱而已。没有你,她活得更好。”

    杀人诛心,梁修的话刺穿了他心底一直抗拒承认,故意忽视的秘密,也是身边所有人都知晓和背后议论的事实。

    这后半辈子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,太辛苦了;老天对自己太残忍,连临死之前想为女儿出一份力都不能够,大概是所有神佛都对自己失望了,都不愿意帮忙吧。也罢,我的星儿,你的阿爹一向如此不中用,你一向都是靠自己,以后更得是了。

    孟轻舟已经慢慢合上了眼睛,面容苍白又平静,再无声息。

    梁修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的尸身,满意地叹息道:“也算一代剑神,当年响当当的人物,却悄无声息死在一壶酒里。很好,你这样的父亲,是阿星的累赘,她背得太久了,也该让她喘口气了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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