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座太子故居许是荒废了太久,大堂内尘封土积,荒草都长到半人之高了。屋顶的青灰瓦片破损了一大半,漏进来一束束残缺的月光。

    江淙焕等了半天,终于听见车轮子声“咕噜咕噜”,沉闷地回响起来。

    原来是梁芸用轮椅推着梁修缓缓进了大堂。

    梁修像个木偶似地摊在轮椅上,面色死青,双颊消瘦,眼中却流露出期待的神采,一看来人是江淙焕,又瞬间像那燃过的灰烬一般黯淡了下去。

    江淙焕转头探寻地看着梁芸。

    梁芸冷冰冰解释道:“这几日,我给他喂了如梦,他中毒已深,怕是撑不过明日清晨了。”梁修闻言只是紧紧闭上眼睛,重重喘息。

    江淙焕道:“梁修,你告诉我,她在哪里?”

    梁修消瘦的脸上忍不住抽搐了一下,懒洋洋地说道:“别问我,我也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脸色一下变得铁青。

    这位平日自控能力一流的一代剑宗,此刻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怒意。

    周围的荒草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杀意,突然开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。

    江淙焕咆哮道:“你不知道?你居然不知道?”

    连珠炮般又问:“你三年前为何要骗我?骗我她出了关,去了塞北?”

    “她给你生了一个孩子,你为何不护好她?”

    梁修额上青筋暴起,喘着气怒道:“那个怪物不是我的孩子!要不是她生下这样的孩子,我今日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!”他一口气喘不上来,开始剧烈咳嗽。

    梁修道:“江淙焕,你自己问问梁芸,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!”

    梁芸登时也气急:“梁修你这个老狐狸,临死前还想拉我做垫背。你还是不是人,这明明就是你的儿子!你自己没能耐做不了皇帝,还要怪女人和孩子。”

    梁修怒道:“我如何没能耐做皇帝了?你胡说八道,我就是命不好。你和你弟弟不也是吗?咱们本就是一类人,何必天天狗咬狗,让别人看了笑话吗?”

    梁芸怒道:“谁和你一类人,你就是个奸佞小人,你心肠从小就黑,从小就爱欺负我和弟弟,我爹娘就是因为你的奸计才被皇爷爷抄家的。我告诉你,我就是不让你死个痛快,我留着你的命就是要慢慢折磨你。”

    梁修骂道:“说我奸佞小人,你也不遑多让。当年在残月岛的时候,你就在算计我和阿星,你等的就是今天,要亲手杀我,折磨我。不过你别得意,我今天怎么死的,下一个就轮到你,还有你那弟弟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个混蛋!”梁芸怒不可遏,挽起袖子,挥起掌就要朝他抡过去。

    “都给我住口!”江淙焕简直要被这两个亲戚气死了,一个是自己堂姐,一个是比自己小不了几天的堂弟,自己还在这心急火燎地找人呢,他俩倒先打起来了。

    三人一起陷入了沉默,现场一片难熬的呼哧喘气声。隔了好一会儿,喘气声渐平,只剩下那晚风徐徐吹叩在破落门户上的响声。

    良久方才听见江淙焕慢慢地说:“梁修,其实咱俩小时候也打过架。我记得爷爷出殡那些天,你们宁王府也来拜礼。你抢了爷爷留给我的一把木匕首。那是我最爱的一把小匕首。我很生气,狠狠地打了你。你当时就把匕首扔到了水井里,还说如果你得不到,那我也得不到它。

    那日天寒地冻,天空飘着雪,寒风彻骨,可是我什么也顾不上,立刻跳进水井里找它,只是捞了好久都没找到它。那次我难过得哭了很久,心中讨厌你讨厌得要死。那是我们五六岁时候的旧事了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道:“梁修,如今我们已经是大人了,而星儿她,”他缓缓道,“她也不是那把木匕首,她是一个活生生,有喜怒哀乐的人。”

    江淙焕道:“我知道你喜欢过她。以前她在江王府的时候,我看见过你们在她家屋后的山洞里私会,你看着她时的眼神,是一个男人动心的眼神,那样的喜欢是不会骗人的。我不知道你们在聊些什么,我只记得星儿是真的笑得很开心,而她自从来了江王府,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。

    那个夜晚,天空也飘着雪,也是那样的天寒地冻,寒风彻骨;那夜我也很难过,雪地茫茫我孤零零一个人走了一整夜。我的心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,我惦记着她的好,又舍不得她伤心难过。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患得患失过。

    后来凌云台上星儿告诉我,她在江王府一点也不快乐,我的心仿佛被凌迟了一般,碎成了一地渣。我想也许你可以让她快乐一点。所以当年你带了她离开江王府,我没有阻拦,心甘情愿选择放手。”

    此时又起了一阵晚风。堂中杂乱的荒草,又跟着窸窸窣窣地摇晃了起来。朦胧寂寥的月光,衬着不远处暗绿的墙影。满目均是凄凉苍夷,满心都是不堪的往昔回忆。

    江淙焕一声淡淡的叹息响起,又消散在这清清晚风里。若是斯人尚安好,他或许可将此情长存于心,可将此情酿成追忆;可若是斯人独憔悴,她还在这世间受苦受难,还在他不知晓的地方生死未卜,又教他如何能放得下这颗为她一直悬着的心。

    刻骨的情思此刻又不争气地涌上了心头。他闭上眼睛,一颗泪瞬间从眼角掉落下来。

    只听得他语气凄凉,缓缓说道:“梁修,如果你已经不再令她快乐了,请你,我求你把她还给我,好么?”

    梁修终于抬起眼睛看着江淙焕。这么些年来,在整个家族里,面前这个人一直都是强大的,智慧的,耀眼的存在,他好像从来没有求过谁,不是么?

    他如今的和曾经的,隐藏在内心深处的,那么一点点的软弱和脆弱,竟然都是因为她么?原来他这么爱她,甚至远甚于自己爱她。而她呢,自己和她朝夕相处过那么久,她的唯一软肋和哭点,一直也是他吧。她一直也这么爱着他。可她从来不肯,也不曾爱过我梁修。

    梁修苦笑了起来,自己什么时候令她快乐过,自从离开江淙焕,她就没有真正快乐过。罢了,自己都要死了,还闹什么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的小孩子游戏。自己总归是害了她这一辈子,也一辈子对不起她;自己走了,她还在这世上,孤零零地带着那古怪孩子,江淙焕显然是她最好的归宿。

    梁修缓缓道:“江淙焕,我本来也没想瞒你,我是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。那日皇爷爷要赐死他们母子俩,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,所以去求了百草门门主陈阿瞒帮忙。那门主可不是一般人,他擅长草药制毒,也擅长制蛊毒,尤其擅长隐人踪迹。本想着让陈阿瞒帮着藏一段时间,等过了风头,就接他们母子回来。谁知那陈阿瞒带走他们母子俩后,居然像人间蒸发了一般,再也不见踪影。我这几年也在找他们,确实没有任何线索。”

    梁修喘了口气,又接着道:“你也别灰心,还有一个办法。我知道残月岛也在找她了。今年八月十五,是残月岛二十年一次的血祭坛之日。阿星是他们第六代圣女,他们要抓了阿星回去祭他们的满月神。残月岛岛主的能耐你是知道的,是能掐会算的活神仙。我如果是你,就一边想办法找出陈阿瞒,一边跟着那残月岛岛主,说不定有什么线索。”

    他又叹道:“不过就算你先找到她了,那残月岛岛主也会来抢她。你父亲和前任圣女当年那段血泪史估计又要重演。你还是自求多福吧。反正我也死了,看不到你俩未来双双坠崖殉情的惨状了。”

    “江淙焕,你如果找到她,记得帮我捎个话给她,就说我后悔了,要是我当年没带她离开江王府多好,我和她都过得肯定比现在好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啊,当年皇爷爷关了她和孩子一个月,也关了我一个月,天天审我查我,我自顾不暇,可不是故意不去探望她的。”

    “再帮我捎个话给她,当年她去的那个铁匠铺,我今年去看,生意不好门面已经改成缝衣店了,铁匠老婆做的衣裳比当年的还要好看。”

    絮絮叨叨中,梁修脸上神情渐渐变得平静又美好。

    他的思绪飘飘忽忽地回到那个大雪茫茫的月夜,他和她在屋后的山洞里,她献宝似地,把她最好的收藏品拿出来分享给他。

    他记得那噼啪作响的篝火,记得那晕黄温暖的火光,记得火光下她那俏丽生动的脸庞,记得她长长的轻颤的睫毛。

    他记得自己装作开玩笑的样子,说出的那句誓言。

    他记得自己心中缱绻万分,靠近了轻轻地问她:“傻姑娘,你还不懂么?”

    这是他这一生最深刻的,心灵最悸动的一次爱恋,曾经那么美那么令自己陶醉。他当初是那样的自信满满,觉得能给这个姑娘最好的爱情,可惜一切还是抵不住命运的嘲弄,人生坎坷的考验。所有对未来的渴望和向往,都只能在自小如影随形的那个噩梦中消亡。他妄图用自己的心机手段,小心翼翼构建和留住的那个温柔安定的世界,最终还是在强势的命运打压下灰飞烟灭。

    船泊湘风晚,花谢烟雨迟。人事永难料,天命不可违。

    模糊的月光中,梁修渐渐感到了沉重的睡意,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。

    他张开嘴,又艰难地说:“江淙焕,告诉她,是我对不起她,此生我欠她的,但愿有来生,我一定一定还她。”

    梁修最后虚弱地笑了笑,慢慢合上眼睛,停住了呼吸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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